月沉平野第34章

因为这张试卷的诗歌填空第二句是:

「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」

刚好有我们两个的名字……

担心小心思被看穿,我害羞得不敢看他。

他笑笑,把他的卷子塞进我的书包:

「那,我这张给你,我们用你的那张画?」

我假装不经意地查看了下他的诗歌填写,三句只填了第二句。

字迹行云流水,落笔如云烟,比我的狗爬字好得不是一星半点。

电影倒是没怎么看了。

只是对里面疯帽子那句无厘头的台词印象深刻:

「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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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完披萨我们几个人在地毯上躺得七扭八歪。

「好无聊啊。」

赵思勉哀嚎,他问陆平野:

「野哥,像你这种境界的人,还会觉得无聊吗?」

陆平野沉默了一会儿,有些颓废地回答:

「会啊,经常。」

觉察到他语气里的落寞,我说:

「无聊是非常有必要的,一个人在空白时间里做的事情,决定了这个人跟其他人根本的不同。」

陆平野闻言愣了愣,扭过头看着我,眼睛亮亮的。

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:

「这是《远远的山庄》里的句子,盈盈帮我整理的语文素材积累。」

郭盈盈也笑了,她说:

「赵江月,我是让你看的,可没让你一字不落地背啊!」

 嘿嘿,我可能更擅长背诵。

年轻人在一起,好像就是又无聊又有趣。

聊着聊着,郭盈盈突然问:「你们有什么梦想么?」

她说她自己没什么想做的,但父母的期望很高,考上清华、北大是她目前最大的心愿。

「或许考上大学以后,还要去一个好城市,找一份好工作,再嫁一个好人……」

郭盈盈叹了口气:

「我好像什么都不想做,但什么都按照最好的方式在做了……」

赵思勉接过话茬:

「我还没想那么多哎,现在就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。」

「你呢?」陆平野没说自己的,反过来问我。

「我啊,我想做研究,你不是说我很适合做研究的嘛!」

我咂咂嘴巴继续畅想:

「而且我想通过在实验室的研究,把数学运用到生活中去,我想让我爸爸妈妈这样的人,可以享受到科技进步的福利!不管是什么,我想做点对这个世界有好处的事情。」

房间里突然安静,过了一会儿,我有点紧张地问:

「你们不会笑话我吧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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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有那个「长大成熟症」嘛。

就是大家上了初高中以后,特别瞧不起上课主动回答问题的同学,好像正能量和积极变成了避之不及的坏东西。

陆平野很认真地望向我:

「不会的,赵江月,你真的很酷。」

我弟跟郭盈盈也用一种很信任,很鼓励的目光看着我。

那些很羞耻讲出来的话,很容易被误解的心意。

在真正的朋友面前,终于可以坦率而大胆地表达。

到了换座位那天,因为我是第二个去换的。

进教室的时候,陆平野已经在原来的座位上坐好。

到了我挑,我故意在别的位置晃悠一圈。

看陆平野脸色不对,我才乖乖坐回原来的座位。

「Hi~陆平野同学你好呀?」

高二之后,学业负担变重,晚上开始上晚自习。

陆平野送我回家,倒是减轻了我爸跟赵思勉的负担。

走在路上,有时候月亮又大又亮,好像就在头顶,伸手就能够到。

月光清冷,我跟陆平野的影子也越发清晰。

我喜欢把手**裤兜,走在陆平野前面。

这样一回头,就能看到地上的影子好像是搂着他的胳膊。

很亲昵又不现实的场景,也能支撑起一个少女的梦。

月亮不在的时候,星星总是闪闪发光。

但是因为没有影子,我有点闷闷不乐。

陆平野戳戳我的后背:

「赵江月,你看星空多好看,你哭丧着脸干什么?」

「好看个屁!稀稀拉拉的,跟我姥姥家的星河差远了好嘛。」

「哦,那高考结束你带我去看?」

「啊?哦,好啊。」

这……算是约定吗?

心里好甜。

陆平野笑了,他突然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:

「你说鱼站在海里,脚会痛吗?」

「嗯?」

他揉揉我的头发,笑着说:「没事,快回家吧!」

29

那天是陆平野的生日。

课间我还跟他说:

「今晚我们要早点回家,我妈特意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炸茄盒呢!」

结果下午第一节课,我被老师叫出去。

老师一脸凝重,嘴巴张张合合,可我只记得第一句:

「你爸出事儿了……」

工程款一直拖欠,我爸跟工友一起去集团催款。

负责人要求再做一个高空作业的工作,就给结钱,然后我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……

重症急救室,医院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。

医院里嘈杂着不断送入满身是血的患者,我妈哀嚎无助的哭声……

消毒水跟血腥味混合起来的恶毒味道……

我来到医院的时候,我爸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了。

我哭不出来,脑子一片空白,被动麻木地接受着一切。

要手术,要截肢,要很多很多的钱。

我无法想象我爸那么一个爱动的人,截肢了要怎么办。

眼下当务之急是钱,拿出全部家当,借遍所有亲戚,都凑不够的手术费……

「姐!你去哪?」

赵思勉抱着已经晕厥过去的母亲。

不知不觉,少年已经能把妈妈抱在怀里了。

我去了环建集团,拖欠工人工程款的公司。

我爸现在真的很需要这笔钱。

「姐姐!求求你让我进去吧,我爸现在还在医院,等着这笔钱救命啊!」

我不顾形象,抱住前台的大腿,还是被赶出办公大楼。

无助和绝望侵袭,我哭得眼睛都看不见了。

突然,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。

陆平野压抑着嗓子说:

「赵江月,先回去吧,赔偿金和工程款的事情,我来解决。」

我抹干眼泪,看见他从办公楼里出来。

正疑惑他是不是提前来帮我讨回公道时,我听见一个秘书打扮的职场女性说:

「少爷,时间到了,老板还在上面等您。」

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环建集团的老总,也姓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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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术很顺利,可全家还是笼罩在悲痛之中。

我们都知道我爸现在是最难过的。

可他却还安慰我们:「虽然没了一条腿,好在命保住了。」

听到这样的话,我妈就会先忍不住背过身去哭了。

我弟突然变得很懂事,我们下课放学一有时间就轮流照顾我爸。

苦难的消化,需要时间,很长很长的时间。

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,出事后陆平野再也没有来过学校。

我每次把他的卷子收好叠起来放在桌面上,已经摞得有一尺高了。

怕影响后面的同学看黑板,我又帮他放在座位上。

听说他要出国了,不参加高考,以后都不来学校了。

也许是那段时光太痛苦,很多事我都记不太清。

印象中只有无数次去医院,还有做不完的卷子……

高考结束,终于得以喘息。

女同学们叽叽喳喳商量着,要跟自己喜欢的对象,讨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。

因为最接近心脏。

「哎呀,陆平野不在呢,如果在的话,就可以管他要了!」

「做什么梦呢,人家在也不会给你呀~」

毕业典礼那天,陆平野真的来了。

他又长高了许多,也瘦了许多。

可我一看到他就想到,我爸躺在床上一个人不停抽烟的画面。

心抽搐得疼。

毕业典礼结束,我发现我的书桌里多了一颗衬衫扣子。

好舍不得啊,连个告别都没有好好做。

后来我总是反反复复做一个梦。

梦里高中毕业,我说要给班里的每个同学一个爱的抱抱。

还没等我抱上班长,就被同桌拎着校服领子拽走了。

「想抱我,不用那么费劲。」

说完,我落入一个充满阳光味道的怀抱,陆平野在我耳边下蛊:

「除了我,不许抱别人……」

31

我们家后来的日子过得还不错。

补偿款很多,足够支撑我跟我弟上大学,还有我爸的复健费用。

我不知道陆平野在其中做出了多大的努力。

我知道不该迁怒于他,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。

我弟学的医学,主攻机械跟医学的融合,我爸现在用他设计的机械腿,行动起来已经跟常人无益。

我嘛,还是在研究数学,只不过最近做的项目是跟科技农业相关。

把数学模型运用到农业中,已经帮好几个村实现脱贫。

爸妈年纪大了,非要回村。

家里出了两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他们什么都满意,就是有一点他们不敢提。

那就是我一直没有谈恋爱。

每当有人跟我表白,我就会问他:

「鱼站在海里脚会痛吗?」

我始终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,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。

我爸有时故意在我面前跳跃耍宝,旁敲侧击:

「也不知道现在小野在做什么?」

是啊,他现在在做什么呢?

月底我跟所里请了两天假,参加盈盈的婚礼。

婚礼上,主持人问:「你的青春里都有什么呢?」

我的青春很简单:

一颗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。

一张作文格上画满五子棋的语文卷子。

一个没能完成的看星空约定。

还有一个没来得及实现的拥抱。